《小團圓》真實的成分遠遠多于虛構(gòu),有某些對不上的,想來也是張愛玲的誤記(或成心誤記)。
《小團圓》中的真人真事
-謝其章(本報書評人)
有張愛玲專家稱“《小團圓》對得上人未必對得上事,對得上事未必對得上細節(jié)”。我不這么認為,對不上是因為你沒有能力對上,或者是你主觀上不愿意對上。
張愛玲的《小團圓》橫空出世,石破天驚,擊碎了所有人(普通讀者和資深張學家)的夢,無人幸免,區(qū)別只在于受傷的大小。我還好,只是被輕微晃了一下,原本我就是覺淺的人,五歲以后就沒再做過夢,最后一夢是在石附馬幼兒園午睡時做的,內(nèi)容是盼著以后頓頓喝棒子面粥灑芝麻醬,此時張愛玲已到了美國。我出生時張愛玲還在上海,我住愚園路一幢帶大露臺的樓房,她住哪。我還跟周作人住過一條街,跟齊白石也住過,這兩個文化名人的故居門朝哪開有沒有旁門我亦一清二楚,天藍藍,海藍藍,佳人遠行兮,魂歸離恨天。
我以前說過“關于張愛玲,我不大樂意甚而有些厭煩那些個沒完沒了的‘評論派’,像評論魯迅那樣掘地三尺地挖出張愛玲的創(chuàng)作思想根源。我喜歡唐文標那樣的‘資料派’兼而發(fā)點議論”,F(xiàn)在張愛玲親手把資料送上門來了,真令人無以復加般地受鼓舞。已經(jīng)有張學專家火急火燎地警告張迷,別拿《小團圓》當成自傳來獵奇要當成小說來欣賞。孰不知,當自傳看比之當小說看要難得多需要的知識更多,不熟悉那段歷史和人物的讀者您們還真用不著警告之,專家們多慮了。能看出《小團圓》為自傳的乃是最高級別骨灰級的張迷。下面我就說說《小團圓》中幾個人物的本事。這里有個前提,這些事都和我所掌握的材料能夠“驚人地相似”,天下若有這么多的假設都與事實“一一對應”,這世界就真的瘋了。
我感興趣的是這幾個人,他們在《小團圓》的化名是:荀樺——柯靈、文姬——蘇青、虞克潛——沈啟無、湯孤鶩——周瘦鵑、向璟——邵洵美、燕山——;;還有不化名的,譬如梅蘭芳、袁殊。在抗戰(zhàn)勝利后,張愛玲的寫作謀生一時遇阻,龔之方是她的救星,給她發(fā)稿的地方(如《大家》雜志、《亦報》),給她有劇本編掙稿費?墒窃凇缎F圓》中沒有龔之方的事跡。袁殊也只是在宋以朗的前言中透露了一句,說明張愛玲是非常知道袁殊的。
《小團圓》漏寫了不少張愛玲與各雜志報紙編輯的交往,已經(jīng)寫到的也多語焉不詳,讀者很難對上號。按說沒有這些個編輯,張愛玲難有今天這么大的名聲,譬如首刊使張名滿天下的《金鎖記》、《傾城之戀》的《雜志》月刊編輯和張是如何交往的,書中未作一字的交待。其它像《紫羅蘭》、《萬象》、《天地》、《苦竹》、《古今》張愛玲自己不寫,已有的材料也湊合用了,這幾本雜志的編輯當年或后來都有回憶與張的交往,惟獨最最重要的《雜志》月刊沒有一點雙方留下的只言片語,殊為可惜亦令人不解。
柯靈略去不談罷,雖然他的名篇《遙寄張愛玲》情辭并茂,感動了萬千張愛玲迷,可是《小團圓》里這七個字“漢奸妻,人人可戲”,一下子使得這位文壇長者的仁厚面罩戴不住了,《小團圓》此處真該以“小說家言”視之,不然,本來悲觀的世界就更加悲觀了。
梅蘭芳是張愛玲筆下以真名現(xiàn)身的名人。香港淪陷,張愛玲湊巧和梅蘭芳同船回上海!缎F圓》寫道:“她剛回上海的時候?qū)戇^劇評。有一次到后臺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金碧霞》,看見他下樓梯,低著頭,逼緊了兩臂,疾趨而過,穿著長袍,沒化妝,一臉戒備的神氣,一溜煙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時候上船,珍珠港后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闌干邊狹小的過道里遇見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圍著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這人高個子,白凈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胡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仿佛深恐被人占了便宜去,盡管前呼后應有人護送,內(nèi)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后來才聽見梅蘭芳在船上!标P于梅蘭芳這件事情,《古今》編輯周黎庵(周劭)最有發(fā)言權,周認識梅蘭芳是在一九四三年,還差點成了梅蘭芳回憶錄的“執(zhí)筆人”。周黎庵說“梅蘭芳是一九四二年春被日軍遣送返滬的,同輪有顏惠卿、陳友仁、周作民等人,張愛玲那時尚未成名,也附輪來滬,那時梅蘭芳實齡不過四十八歲!(《梅蘭芳》與梅蘭芳)
蘇青編《天地》,跟張愛玲要文章還要照片,《小團圓》寫道:“有一張是文姬要登她的照片,特為到對門一家德國攝影師西坡爾那里照的,非常貴,所以只印了一張。陰影里只露出一個臉,看不見頭發(fā),像阮布然特的畫!睆垚哿帷耙驗檎障鄾]帶眼鏡,她覺得是她的本來面目”。這張照片登在《天地》第四期扉頁,正面是周作人先生,周楊淑慧女士(周佛海之妻),樊仲云先生。背面是五個人照片,五顆星式的布局,張愛玲居中,左上角是柳雨生,右上角紀果廠,左下周班公,右下譚惟翰。現(xiàn)在我們知道張愛玲這張是專門去照的(《對照記》里沒有這張!缎F圓》說“因此原來的一張更獨一無二,他喜歡就送了給他”);譚惟翰最應付事,拿出的是劇照;柳雨生伏案工作頭都不抬。張的照相,好得真是好,正大仙容,天然妙目,差得真是差。由此可知照相術或拔高或減色,具體到人,就是上相不上相。胡蘭成說“我在看守所里看見,也看得出你很高”。只憑頭相就知道張身材很高,當不是凡眼看人。
“蕊秋剛回來,所以沒看過燕山的戲,不認識他,但是他能夠引人注目的,瘦長條子,甜凈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頭發(fā)有個小花尖,”——濃眉大眼長睫毛,燕山該是個美男子。以前都傳說當時有人撮合張愛玲;,《小團圓》坐實了傳說。雖然張愛玲聽從宋淇的建議“燕山我們猜是桑弧,你都可以拿他從編導改為演員”,(宋淇致張愛玲一九七六年四月二十八日)將;〉纳矸莞某裳輪T,并說“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之類的話岔開讀者的對號入座,可是讀者不上當。沈鵬年說“龔之方曾主動想使桑弧與張愛玲締結(jié)秦晉之好。解放后,前輩夏衍同志是上海市的文化主管,把桑弧吸收入上海電影制片廠仁導演;把張愛玲吸收入劇本創(chuàng)作所任編劇,我親眼看到‘桑弧與張愛玲合影’的彩色照片——這在當時,市場上沒有彩色照片,只有電影廠有此條件!(《張愛玲論唐大郎的詩文——《大郎小品》中的張愛玲佚文》)龔之方后來的回憶卻全然否認“因之,我可以在此作證,所有關于張愛玲與桑弧談戀愛的事,都是沒有事實根據(jù)的。還有一點,當時上海的小報很多,他們談話較隨意,有的出于猜測,有的有些戲謔,這卻是十足冤枉了;×恕(《離滬之前》)。張愛玲總不會在這種事上往自己身上抹丑吧,讀者看了《小團圓》有關燕山的幾段就會明白龔之方不是不了解內(nèi)情,就是想替;≌谘邳c什么。
《小團圓》這么講沈啟無“他從華北找了虞克潛來,到報社幫忙。虞克潛是當代首席名作家的大弟子。之雍帶他來看九莉。虞克潛學者風度,但是她看見他眼睛在眼鏡框邊緣下斜溜著她,不禁想到‘這人心術不正’”!笆紫笞骷摇笔侵钢茏魅耍斈瓯逼綄W界都視沈啟無為周的“四大弟子”之一,后周沈交惡,沈跑到南方投奔胡蘭成。在《周沈交惡》里,胡蘭成說:“周作人和沈啟無決裂,沒有法子,也只好讓他們決裂吧,我個人,是同情沈啟無的!焙m成評論沈啟無的為人的措詞,使人感覺沈只是個可憐的小人,胡對他僅是在交惡一件事上表示同情,而這種同情有很大成分是不問是非只看強弱的,周作人太過強大了,擠迫得沈啟無沒法在京城呆下去,我們似乎找不出周作人對第二個人有過像對沈啟無這樣痛恨的徹底。據(jù)《沈啟無自述》(1968年5月13日)說:“1944年4月間,周作人日公開發(fā)表破門聲明,并在各報上登載這個聲明,一連寫了好幾篇文章在報上攻擊我。我并未還手,只想把事實擺清楚,寫了‘另一封信’送到北京,上海各報,他們都不刊登。當時只有南京胡蘭成等人,還支持我,‘另一封信’才在南京報刊上發(fā)表出來。周作人不經(jīng)過北大評議會,挾其權力,就勒令文學院對我立即停職停薪,舊同事誰也不敢和我接近。由于周作人的封鎖,使我一切生路斷絕,《文學集刊》新民印書館也宣布停刊。我從5月到10月,靠變賣書物來維持生活。武田熙,柳龍光要拉我到《武德報》去工作,我拒絕沒有接受。北京現(xiàn)待不下去,我就到南京去謀生,胡蘭成約我?guī)退帯犊嘀瘛冯s志。我在這刊物上發(fā)表過兩篇文章,一篇《南來隨筆》,一篇是新詩《十月》。1945年初,我隨胡蘭成到漢口接辦《大楚報》(大約1944年11月間去漢口)。本來我打算在南京中央大學中文系謀一教書位置,胡蘭成說武漢大學有機會,勸我一同到武漢。到了漢口以后,方知武漢大學停辦,只好幫他辦《大楚報》。胡蘭成做社長,我任副社長!薄缎F圓》說“報社正副社長為了小康小姐吃醋”。而“小康”即胡蘭成情婦“小周”。張愛玲有一段時間幫胡蘭成辦《苦竹》雜志,這些事是既對得上人也對得上事還對得上細節(jié)。
《小團圓》真實的成分遠遠多于虛構(gòu),有某些對不上的,想來也是張愛玲的誤記(或成心誤記),畢竟隔了三十多年,她在美國一個人寫回憶,誰也幫不上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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