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堅信能通過我的眼睛表現(xiàn)更真實的東西,我不是要拍好人好事,我只想拍一群普通人的掙扎。
●當你在曠野里,身邊只有一棵樹,你不砍就不能活,但你明知道這世界只有一棵樹了,要換了我,我想我會砍。
●這部電影應(yīng)該是演員和自然融為一體的,他們應(yīng)該就是在戈壁灘上行走的人。不應(yīng)該有任何技巧。
●我們在北京會覺得生命很頑強很堅韌,但在這里你會覺得生命很脆弱,突然就死了,生命就像螻蟻,一陣狂風過后你就死在戈壁上,煙消云散。
在格爾木第一次見到陸川,是在清晨的餐廳。他有些疲憊,因為剛剛參加完陸星兒的葬禮,又坐了十幾小時的火車。后來在汽車上,沿途經(jīng)過那些他上百次走過的青藏線,陸川開始口若懸河,談起那些拍片經(jīng)歷、巡山隊員的傳奇,他顯得很興奮,雖然偶爾會因為高原反應(yīng)喘著粗氣。我開始理解,他為什么要為一部電影熬上兩年半,為什么甘愿為這部電影付出健康的代價。陸川說,因為在這片茫茫戈壁上,他能對生命有新的理解。在城市里你覺得自己再頑強再堅韌,在這里都顯得非常卑微,這讓他對身邊親人的死亡也有了新的態(tài)度。
這一路上,我們始終并肩而行,他帶我們?nèi)コ跃迬偷目救,帶我們參觀五道梁居住過的兵站,帶我們趟楚馬爾河冰冷的水。對于這片土地,這個33歲的漢子有著深厚的感情,他說就算這部電影沒在票房上取得太好的成績,他都覺得值。
我想我們和陸川都在尋找一種來自生命本源的力量,這種力量來自昆侖山上的雪,楚馬爾河的水,可可西里上那些蹦跳著的藏羚羊。
尋找生命的力量
記者:你第一次來可可西里是什么時候?
陸川:2002年11月份,當時是來看景。
記者:影片以一個來自北京的記者的視角展開,這個記者其實有你自己的影子?
陸川:當然那個記者長得比我?guī),這個劇本其實80%是我在可可西里實地考察的感受。最初我在北京寫了幾稿都不滿意,都不如我真正進入可可西里。你會經(jīng)歷許多你原來意想不到的東西,會出現(xiàn)很多我認為有力量的東西。比如說我會知道巡山隊員也不是超人,很多人會認為因為這個地方在藏族,他們會比一般人更健康,但根據(jù)我親身經(jīng)歷的過程,他們是相當普通的人,他們也會流鼻血,也會缺氧,也會肺水腫。
記者:整個拍攝過程條件實在太艱苦,你難道真的一點都沒動搖過嗎?
陸川:動搖主要是在來可可西里之前,因為當初寫了很多稿,我不滿意,公司也不滿意,但來了之后,我覺得一定要拍,因為很有意思,很有力量。
記者:你說的力量主要指什么?
陸川:你會覺得和在城市里拍電影不一樣,會觸及許多有關(guān)生命本原的東西,比如死亡、生存,當你面對這樣的自然的時候,你會覺得腦子里只有它的荒漠,它的寂靜。時常會有許多突如其來的東西,比如冰雹風沙,但人還要在這樣的環(huán)境中生存下去。
記者:關(guān)于可可西里的報道許多人都看過,你怎樣拍出有自己特點的可可西里?
陸川:那些紀錄片我也都看到了,但我堅信也許事件一樣,但我們有我們的觀點。作為編劇和導演,跟著巡山隊親身走了幾次,感受和角度會很不相同。比如我覺得索南達杰的死一定是以影片中那種方式———毫無還手之力地一下子被殺。而不是傳說中他拿一把手槍與其他人對射,我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我堅信能通過我的眼睛表現(xiàn)更真實的東西,我不是要拍好人好事,我只想拍一群普通人的掙扎,而且我對環(huán)保有我的看法,我覺得環(huán)保首先要發(fā)展當?shù)氐慕?jīng)濟,只有在當?shù)厝硕加酗埑杂幸麓,才能保護羊。
演員冒生命危險被“活埋”
記者:在影片中我看到了許多死亡都非常突然,比如巡山隊員劉棟突然就被流沙淹沒了。
陸川:我們拍片過程中經(jīng)常目睹死亡,在開車去的路上,經(jīng)常會看見一輛車倒下。有一次,我自己開一輛車,猛一抬頭,就看見前面一輛小卡,四五個人的腳露在外面,拖著。這里特別容易出車禍,而且一出就死人,拍攝過程中美國哥倫比亞的宣傳也出事了。我們在北京會覺得生命很頑強很堅韌,但在這里,你會覺得生命很脆弱,突然就死了,生命就像螻蟻,一陣狂風過后你就死在戈壁上,煙消云散了。越拍到后面,我就越覺得希望觀眾還能感受到中國還有人在這樣生存,我不想拍一個片子撒一個謊,如果拍好人好事,就失去我們那么多人用健康換來的價值。我第一次看拷貝,就覺得心臟非常不舒服,尤其是劉棟死的時候。你們都看到了,他是個特別精神的小伙子,因為他拍這場戲也要活埋,當然底下有特殊裝置,但核心原理是沙土埋過人臉,所以你能想象,演員在演出這部戲時要承受多大壓力。會保證不把他埋死,但也會出生命危險,我們都是玩真的。
記者:影片整體的構(gòu)架上劇情性不強,你擔心觀眾會接受嗎?
陸川:我覺得電影吧,最重要的就是信息。我們看到許多劇情很復雜很有懸念的電影,我們都會稱之為爛片,因為所有的劇情和懸念觀眾都看過了。我們不防引入信息論,這部電影我們展示的是觀眾從來沒有看過的,如果強調(diào)好萊塢的假定,反而會破壞那種真實,所以我們不擔心與觀眾交流的能力。我只是擔心這些演員,都不是腕,還有許多是非職業(yè)的,但他們都是很好的演員。媒體恰恰會因為這點認為它不夠商業(yè)。
記者:要求演員和你在海拔這么高的地方工作3個月是否也有很大難度,你當初是怎么說服他們的?
陸川:我覺得對年輕演員這并不難,也許對那些已經(jīng)功成名就的人會覺得不可思議,但對那些希望破土而出,得到機會的人來說,不是問題。他們會愿意為你舍生忘死干一件事。
我沒有資格進行道德評判
記者:在你的第一部電影《尋槍》中,你用了姜文等職業(yè)演員,而在第二部電影中卻基本用了非職業(yè)演員,你覺得這兩種情況區(qū)別大嗎?
陸川:我覺得這正好是兩個極端。作為一個年輕導演,這部作品算是對我青春期的告別,我完成了我的畢業(yè)作品。職業(yè)演員會有很多設(shè)計,他在假定,他們講究技巧。和姜文合作,他給我補了一課,其實電影學院導演系在和演員交流這一塊上不是很強,姜文從演員轉(zhuǎn)導演,對在和他演對手戲的演員指導上很有一套。而這部電影應(yīng)該是演員和自然融為一體的,他們應(yīng)該就是在戈壁灘上行走的人。不應(yīng)該有任何技巧,他們說每一句臺詞都有當?shù)仡檰柛嬖V我當?shù)厝藭趺凑f,我們是互相在學習一種方式,我們終于找到了和這片土壤相吻合的方式。
記者:其實看完整部電影,我就在想你對盜獵者的態(tài)度其實并非完全批判,有點曖昧。
陸川:因為你們聽到的盜獵者可能是特兇殘的,當你看到那些羊時,你確實會想狠狠踹他兩腳。但我見過好幾批盜獵者被抓住,你看到他們就是普通人,而且很窮,他們打獵的目的單純就是養(yǎng)活自己。我有沒有責任和資格批判他們?我一直在思考這些問題,我這個電影是用來進行道德說教,還是展現(xiàn)一段生活?原來在北京,我們曾意氣風發(fā)地想通過電影進行一場道德批判。但你看這片一望無際的雪地,他們就是在這里行走的人。我越在這里呆,越覺得我沒資格批判。當你在一個曠野里,你身邊只有一棵樹,你不砍就不能活,但你明知道這世界只有一棵數(shù)了,要換了我,我想我會砍。所以到最后我不想去評判。只想讓觀眾知道有這樣一種生活。我們的責任是真實地再現(xiàn)。
記者:聽說在拍攝過程中劇組的美術(shù)還臨陣脫逃,你當時什么態(tài)度?
陸川:當時我很生氣,后來和幾個哥們聊天才知道,這幫兄弟比我們厲害得多,他們是做具體的活。你試著在高原扛機器走走,他們的體力比我們付出要多。再牛的電影,也不能讓別人以生命為代價啊。
文章來源:新聞晨報 記者:黃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