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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趙凌
2006年10月13日凌晨,前國家主席劉少奇遺孀王光美女士平靜離世,享年85歲。親屬在北京解放軍305醫(yī)院擺設(shè)靈堂,低調(diào)接受吊唁。身邊人士說,王光美9月已進入病危,最后時光靠呼吸機維持生命。
1921年,王光美出生于北京西單舊刑部街32號。舊城改造后,這里是如今寬闊的西長安街。26歲時她從這里飛往延安開始革命生涯。1949年,王光美以領(lǐng)袖夫人身份回到北京,住進離家不遠的紅墻內(nèi)的中南海。46歲時她從這里被逐出投入監(jiān)牢。2006年,85歲的王光美在距中南海幾步之遙的醫(yī)院走完最后人生。
從生到死,這個紅墻內(nèi)外的方寸之地濃縮了她的一生。
拒絕了美國
陪劉少奇出訪印尼時的高貴優(yōu)雅,“文革”中被迫穿上旗袍掛著乒乓球接受批斗的屈辱,倚在船舷一捧捧撒下劉少奇骨灰時的痛哭,這一幕幕歷史場面如同烙印打入很多中國人心中。
王光美跌宕的人生總是和劉少奇連在一起。然而,她的一生中有過兩段獨立的時光,即學生時代和晚年歲月。而這兩段屬于她自己的歷史卻鮮為人知。
1921年,王光美出生于一個舊官吏家庭,當時正值父親參加華盛頓九國會議,遂取此名。其父王治昌早年畢業(yè)于日本早稻田大學商科,官至北洋政府農(nóng)商部工商司長。母親董潔如亦出生在富有的鹽商家庭,受教于天津北洋女子師范大學, “文革”中死于獄中。
王光美排行老七,下有四個妹妹。家庭中另外一個為人熟知的人物是六哥王光英,他后來成為“紅色資本家”,并創(chuàng)辦光大銀行。
和有些革命領(lǐng)袖夫人不同,王光美接受過最好的學院教育,在理科方面尤為突出。高中時王光美就有“數(shù)學之王”的稱號,后來考取了輔仁大學數(shù)理系并讀至研究生。她是中國最早一批理學碩士。這位后來以革命政治為生的領(lǐng)袖夫人,晚年仍能記起畢業(yè)論文的題目是《利用光學來測量距離》。
“我受‘讀書救國論’的影響,準備抗日勝利后去美國留學,學習原子物理,學成回國搞建設(shè)!蓖豕饷劳砟陼r說。她自稱理想是成為像居里夫人那樣的人。她的老師為她寫了留學推薦信!拔易詈笠淮紊贤晁恼n離開輔仁大學,沒有向他辭行,等于不告而別。因為我離開輔仁不是去留學,而是準備去軍調(diào)部中共代表團當翻譯,我不知道怎么同他講。”
王光美英文純熟,70歲時仍能閱讀英文版《長征——前所未聞的故事》。然而,也正是這一特長,奠定了她一生的命運基調(diào),將她一路送到了延安。
1946年,國共和談成立軍調(diào)部,因為她出色的英語,被地下黨推薦擔當翻譯一職。“和談”失敗后,組織上要求王光美前往延安。也正在此間,王光美之前申請的兩所學校寄來錄取信。一個是美國斯坦福大學,另一個是芝加哥大學,原子物理學專業(yè)。“但那時我已經(jīng)到了軍調(diào)部,去不了了!蓖砟甑耐豕饷篮唵蔚赜靡痪湓捗枋隽水敃r的情形。
20年后,在“去哪里”這個人生重要抉擇上的一點點“猶豫”也成為她的罪行。王光美之女劉亭亭在接受楊瀾采訪時回憶,“文革”中看大字報,說母親曾經(jīng)在去延安和美國之間猶豫。當時這是原則性的問題,回家便質(zhì)問母親。王光美坦誠地說,“我是猶豫,我(拿的)是全額獎學金,而且是最好的學校,是我夢寐以求的要去讀的博士。”
年輕的王光美最終拒絕了美國,拒絕了另外一種人生的可能性?杀氖牵20年后她卻被冠上“美國特務(wù)”的罪名。
1946年8月,一架小飛機載著王光美飛赴革命圣地延安。這次飛行,讓她徹底遠離了居里夫人的夢想,卻讓她走近另外一種生活,成為她未曾預料到的、一生悲歡跌宕的領(lǐng)袖夫人。
關(guān)于劉少奇的三個記憶
1963年11月,王光美作為第一夫人陪同劉少奇出訪印尼。這是中國領(lǐng)導人第一次攜夫人出訪,迄今都有標志意義。當時一襲白色旗袍的王光美給中印兩國公眾均留下深刻印象。
對王光美而言,這是一次誠惶誠恐的政治任務(wù),之前她專門就服裝和禮儀問題請教了宋慶齡。四年后,這一美好形象卻被丑化后在清華上演。
出訪印尼被外界認為是王光美和劉少奇20年婚姻生活中,作為主席夫人最為耀眼的時刻。因為出身和學養(yǎng),在當時的共產(chǎn)黨領(lǐng)袖夫人中,王光美卓爾不群。1948年,27歲的王光美和50歲的劉少奇結(jié)婚。在此之前,劉少奇有過五段坎坷婚姻,并有前妻留下的子女。
和自己非常尊敬的首長結(jié)婚后,這位知識女性就開始以輔助料理丈夫的事務(wù)作為自己全部的生活。王光美以自己溫婉的性格給了劉少奇生命中最為安定的一段家庭生活。
若干回憶錄都將他們描述為政治夫妻中美滿的一對。他們常常兩人一起散步,這讓毛澤東非常羨慕;在中央內(nèi)部舞會上,他們總是雷打不動地跳第一支曲和最后一支曲。
王光美在日后的回憶中,常常提起的溫情場面有三個:生下第一個孩子時,開完會趕來的劉少奇親了她一下;“文革 ”中在家等待批斗時,劉少奇幫她整理衣服;兩人的最后一面,批斗間歇,在書房,“我就心疼他,給他點水喝,然后他喝了一杯水,真慘,就這些點滴的印象,難以磨滅”。
中央文獻研究室研究員、《王光美訪談錄》作者黃崢相信王光美和劉少奇之間存在堅貞的愛情。黃崢說,綜觀歷史和文獻,即使在劉少奇最困難的時刻,周圍人包括一些親屬都來污蔑劉少奇,王光美自始至終沒有說過他任何壞話。今天,在王光美位于木樨地的住所,到處都是劉少奇的照片。
從1967年4月清華批斗的文獻資料可以看到,王光美即使在那樣極端的氣氛下,每一句回答仍充滿著對抗、保留和智慧,執(zhí)著捍衛(wèi)自己的丈夫!拔母铩背跗,王光美曾問劉少奇,“為什么我們被描繪得那么丑陋,可我們之間卻沒有怨言?”劉少奇回答:“因為相互信任!
1967年,王光美以“美國中情局長期潛伏的高級戰(zhàn)略特務(wù)”的罪名被投入秦城監(jiān)獄,走出公眾視線,開始了12 年隱秘的監(jiān)牢生活。“那時我根本不知道今天是幾月幾號,只知道今天是上午、下午、陰天、晴天……那個監(jiān)獄的床,是木炕,但是矮……我們常年都坐在那兒,不許動,也不許抬頭看窗戶。”
在毛澤東“爸爸已死,媽媽可以見”的批示下,1972年8月17日,王光美在獄中見到了離散五年的孩子們,也是在這一天她知道劉少奇已死三年。
晚年一笑泯恩仇
“她穿著黑色的獄衣,花白頭發(fā)已經(jīng)過肩,但氣質(zhì)非常好!贝涿髑f賓館前員工李紅仍然記得初見王光美的那一刻。
1979年,經(jīng)歷12年監(jiān)牢生活的王光美出獄,被暫時安排至中組部招待所翠明莊。服務(wù)員李紅被安排專門負責照顧王光美!八念^發(fā)很長,我?guī)退砹税l(fā)。她不斷地說謝謝,特別和藹!
“過了一會兒,她的四個孩子們就來了,抱著就哭,看著那樣,我也落淚。后來我也給亭亭理了發(fā)。”時隔27年,已經(jīng)退休的李紅仍記得,王光美的房間號是214。
公眾再見王光美是她從河南省省長手中接過劉少奇骨灰,她長時間將臉依偎在骨灰盒上的樣子,讓所有經(jīng)歷了那段歷史的人動容。
恢復名譽后,王光美擔任全國政協(xié)委員和政協(xié)常委,卻并不多言政治。她將晚年的大部分精力投入救助貧苦母親的慈善工作,并在基金會資金短缺時,拍賣了母親留下的古董。
黃崢說,王光美一直保有一種樂觀寬容的大愛;謴兔u后,她不太愿意再談過去的遭遇,她喜歡向前看;她仍保持著和劉少奇前妻孩子們的友好來往,即使他們中有人在“文革”中深深地打擊了劉少奇;她每年都去看望因劉少奇受牽連的時傳祥家人;她把女兒孝敬她的美元總是源源不斷地捐出去。
晚年的王光美仍保持著散步和游泳的習慣,每天必看《人民日報》和新聞聯(lián)播。在83歲高齡之際,她組織了毛澤東、劉少奇兩家后人的龐大聚會,這個“一笑泯恩仇”的舉動被媒體廣泛報道,也引來無數(shù)議論。在黃崢看來,這是王光美“以大局為重,以黨的利益為重”的胸懷,是她貫穿一生的原則。據(jù)說,在她家客廳正墻上,仍掛著1962年毛澤東看望劉少奇一家時的合影,就在這里,她接待來自各界的訪客。
年輕時的王光美總覺得自己不夠好,她說,我是“飛”到延安去的,沒有和別人一樣吃苦;她很長時間沒有寫入黨申請書,是因為看罷劉少奇的《論共產(chǎn)黨員的修養(yǎng)》覺得自己離黨員標準太遠;她沒有馬上同意和劉少奇結(jié)婚,是覺得自己連黨員都不是。
晚年的王光美仍在說,自己不應(yīng)該享受這么高的待遇,這些待遇都是給劉少奇的。
2000年,《忠貞》(原名“開國元勛的夫人們”)劇組為王光美制作了長達70分鐘的節(jié)目。制片人姚言說,在不開空調(diào),緊閉窗戶,4000瓦聚光燈的照射下,王光美堅持完成了四個小時的錄制;仡欁约阂簧鷷r,她在節(jié)目中感慨:一個人不經(jīng)歷坎坷,人生就不會豐富,對勞動人民的理解也不會深刻。
王光美和劉少奇育有一子三女,兒子劉源現(xiàn)任軍事科學院政委;大女兒劉平平,美國營養(yǎng)學博士,曾任原國內(nèi)貿(mào)易部科技司司長;二女兒劉亭亭,哈佛商學院畢業(yè),目前從商;三女兒劉瀟瀟,定居海外。
1979年,王光美和她的兒女們參加了人民大會堂舉行的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她在回憶錄中說,“這是10多年來我第一次在公開場合露面。人們認出了我,紛紛來同我握手、擁抱,有的同志拉著我的手失聲痛哭……我眼含淚花,向人群深深鞠躬,高興地說:我又和同志們在一起了,是人民解放了我。”
(摘自《南方周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