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禾
夏日里最酷熱的時候,對面房子里搬進了幾個小伙子。聽管理員說,他們都是大院門口賓館里的打工仔,合伙租的房子。除雙休日外,我天天早出晚歸,小伙子們早上也起得很早,晚上則要等到賓館關(guān)門了才回來,所以我一直未與他們打過照面。他們回來后唱歌,聊天,放音樂,吹口哨,大聲關(guān)門,聲音弄得山響。
我知道他們都處在青春勃發(fā)、活力無限的年紀(jì),白天在老板的眼皮底下憋了一天,就只剩下晚上這么點兒時間可以放松放松。所以好幾次被吵得難以成眠的時候,我都起床走到門口了,又不忍拂了他們的興,猶豫一下回屋,等他們鬧夠了,安靜下來,自己再入夢。好在他們一般不會久鬧。
相比往年,這個夏天老天爺要仁慈得多?梢灿心敲磶滋,光開電扇已扛不住了,打到最大檔也還是汗流浹背。隔壁的鄰居,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有電扇,空調(diào)是不可能有的。他們又唱又跳的,在38℃的高溫下,我可以想像里面怎樣的熱。房子是頂層,又迎西曬。晚上回來,一打開房門就迎面一陣熱浪,蒸籠似的。除了去廚房,我就躲在空調(diào)房里,看看書,寫寫畫畫,一會兒就不知今夕何夕了。
隔壁的鄰居回來了,便提醒我這是炎夏。他們在屋子里吼叫或咒罵,說熱啊,真熱啊。然后又編了小調(diào)猛唱。有一天就有一婦女敲門,繼而尖厲的女高音響起來:「吵什么吵!死人了!明天還要做生意呢!归_門的男孩子連連說「對不起」,然后那邊很快就寂然無聲了。
從此他們不再吵了,上樓說話都壓低了聲音。他們中有一人,有天晚上去樓頂,忽然發(fā)現(xiàn)新大陸似的高呼「樓頂有風(fēng)」。于是他們開始了「幕天席地」。他們選擇的「床位」恰好在我的屋頂,想像中的大頭皮鞋就在我的眼睛上方跺來跺去;我還懷疑他們想方便的時候懶得下樓,就在我的頭頂上方解決。我蒙了被單睡覺,可總還是擔(dān)心頭頂上的水泥不堪重負,塌下來,砸在我的臉上。
我想我得告訴他們經(jīng)理去,可冷靜下來我又有些不忍心。我想起在外地打工的弟弟,他是否也被這熱、被這不能自由伸展的苦迫得上竄下跳,不得安睡?我想我還是忍一忍,觀后效。
有一個周末,我出門逛街,回家走到一樓時,發(fā)現(xiàn)樓梯上下一片濕。我想那幾個小伙子又潑水了。他們一熱就往屋里潑水降溫,水流出來,浸到走廊里。我越往樓上走,發(fā)現(xiàn)水越多。我打開房門時,立即就倒吸一口冷氣:我的家里,已是「水漫金山」了!水從門縫擠進客廳,繞進臥室,流到廚房。放眼一片澤國,我立即懵了!
我怒火中燒。肯定又是那幾個臭小子干的!是可忍孰不可忍!我氣沖沖地下樓去找罪魁禍?zhǔn)。賓館經(jīng)理一聽明事由就抱拳道歉。他派人把那幾個小伙子叫出來。這是我第一次面對我的鄰居,他們都還是不到20歲的小男孩,一個個做低頭認罪狀,蔫蔫的,與晚上的鮮活判若兩人。經(jīng)理大聲訓(xùn)斥他們,要他們說這是第幾次,還說炒了他們都不夠!我看著幾個男孩子越來越低的頭,不覺又動了惻隱之心。我對經(jīng)理說,算了吧,都是年輕人,下不為例就行。
經(jīng)理派他們?nèi)臀沂帐皻埦。他們自帶了臉盆和抹布,很認真地把地上的水一點點吸盡。其中一個男孩邊干活邊說不好意思。他說:原來我們不知道屋子滲水,天太熱就潑冷水降溫。有一次水滲到樓下人家的屋里,那家的男人可兇了,跑上樓抓住我們就是一頓打,我們再不敢潑水了?山裉煸缟希瑔挝坏暮魴C打得急,我們一緊張就忘了關(guān)水龍頭,水池里泡的是衣服,水滿了就溢出來了……
小伙子一臉真誠的歉意。我開始后悔自己一沖動就去找他們經(jīng)理。如果經(jīng)理扣他們工錢,我豈不是良心不安?
幾天后的一個周末,我正在家里看書,有人敲我的門。我開門時,見是對面的鄰居。他們每人背著一個大大的行李袋,站在前面的小伙子對我說:「對不起,這一個多月吵得左鄰右舍都不得安寧!刮乙惑@,問:「你們不干了?」有個小伙子的眼就紅了,說:「老板炒了我們了。」我的心緊了,說:「別太要面子了,找老板求求情,現(xiàn)在找碗飯吃不容易!」打頭的小伙子搖頭,說:「沒用了,怪我們自己,盡給大家添煩!
我怔在那兒。他們下樓,敲響另一家房門,很真誠地道歉。我忽然就覺得,我們都太自私,沒有足夠的耐心與寬容心。幾個鄉(xiāng)下來的打工仔,還沒來得及學(xué)會適應(yīng)門窗緊閉、互不干擾、互不關(guān)心的城市幽居生活,還沒學(xué)會保護自己,盡管聞「過」即改,但還是被我們這些城里人給排擠走了。
(摘自《中國青年報》1999.10.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