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3年,21歲的啟功雖說沒有讀完中學,而筆下的書畫文章,卻有了佼佼之色。祖父的門生傅增湘拿著啟功的作品,找到了當時輔仁大學的校長陳垣。傅增湘回來后,喜滋滋地告訴啟功:「陳垣先生說你寫作俱佳」,他囑咐啟功去見陳垣,并強調說,要向陳垣先生請教作學問的門徑,傅增湘告訴他:「找到一個好老師,比找到一個職業(yè)還重要,那將終生受用不盡。」
啟功最初師承戴綏之,系統(tǒng)學習中國古典文學,而后又得遇恩師陳垣。
為了啟功的生計,陳垣幫他找到了在輔仁大學附屬中學教國文的職業(yè)。家境貧寒的啟功,能有這份工作實屬不易。可是,雖然他兢兢業(yè)業(yè)地教書,還是被辭退了。理由很簡單,他中學沒有畢業(yè),沒有文憑。啟功悲涼地走出校門。初涉世道,即遇挫折,他仰望蒼窮,想找到療饑的藥方。
既然是書生,就只好用書生之法討生活,于是他終日習書作畫,以賣字畫為生。1935年,經(jīng)陳垣介紹,啟功又站在了輔仁大學美術系的講壇上。只是又因為他沒有文憑,而被再度辭退。
兩度受挫,卻未能使啟功心灰意冷。他清醒地意識到,惟有自強不息,提高自己的真才實學,數(shù)倍高于別人,才能立穩(wěn)腳跟。
當陳垣第三次介紹他到輔仁大學教大一國文時,他決心似鐵。教育家陳垣真是古道熱腸,他告訴啟功應該在教每一課書前,都要準備得非常熟練。啟功有幸能到陳垣校長授課的課堂上親聆教誨,觀摩啟發(fā)式的教學方式,看漂亮實用的板書。后來啟功說:「當時師生之友誼,有逾父子!
沒有文憑,連中學講臺都不能站立,如何能在大學立足?啟功忍痛暫時放棄了對書畫的愛好,學習夸父「宏吸大!沟木,深入鉆研古典文學,學習歷史。終于,他能輕松自如地行走于大學校園了。
《詩文聲律論稿》從麻袋里躍然而出
1957年,已入「不惑」之年的啟功,正值事業(yè)、學問、藝術幾近爐火純青之時,卻大惑不解地被扣上了「右派份子」的「緊箍」。
從此薪水一落千丈,已經(jīng)被評定的教授職稱被取消,寬敞的房子沒有了,他們全家被迫移居到內弟的一間半的小南房居住。對這間寄居了20年的小屋,他在《啟功韻語》一書中有詩記曰:「東墻雨后朝西鼓,我床正靠墻之肚。」
當時,被政治風浪嚇壞了的妻子,把啟功收藏的書畫藏匿起來,連啟功自己也不知道藏在什么地方。雪上加霜,老母在如此巨大的折磨中經(jīng)受不住,沉屙不起。雖然有妻子的精心護理,老母最終還是兩眼含淚,注視著啟功,仙逝而去。因為自己的境遇累及老母,啟功不禁悲天嗆地。
妻子不明白,老老實實的丈夫怎么成了右派?啟功自我解嘲:「我出身封建家庭,怎么可能是左派?」他只好賦閑在家,但吃飯成了問題。無奈,他只能變賣珍藏字畫,換來粗米療饑。
陳垣一次在琉璃廠,偶然發(fā)現(xiàn)有幾張明清畫卷,竟是在啟功處看到過的,馬上意識到啟功境遇的艱難,急忙派秘書去看啟功,并帶去100元錢。啟功手捧著這100元錢,思緒萬千:多少次都是恩師的提攜,而今自己身處困境,又要恩師擔憂,自己真是慚愧。陳垣的人格精神,深深地嵌入了啟功的心中。
不能教書,不能工作,怎么辦?啟功下決心,要把胸中的知識磨成粉,釀出新釀。于是,他利用勞動改造的業(yè)余時間,潛心于學術研究。讀書,寫文章,集中研究他所喜愛的詩詞曲賦及駢文的韻律聲調。再窮,禿筆還在;再窮,紙片還有。啟功把內心的學問寫到紙片上,寫完一張就扔進一個麻袋里。日有所獲,夜有所得,麻袋一天天地鼓起來了,最終一本《詩文聲律論稿》終于從麻袋里整理出來了。
地球的軌跡是圓的,否極泰來。1962年,啟功頭上的「右派」帽子終于被摘下來了。他興奮地捧著自己寫的書稿,送到了恩師陳垣面前。陳垣問他:「你今年多大了?」回答:「51歲!埂改愫煤门ρ剑 孤牭蕉鲙煿膭畹脑捳Z,啟功熱血沸騰。
書稿一出,啟功長長舒了一口氣。但緊接著「文革」開始了,右派「緊箍」余痛尚在,又是一場迎面冷雨,使他寒徹骨髓,又得了「美尼爾綜合癥」。心情長期極度恐懼的妻子,最后連眼淚都沒有流出來,握著啟功的手,告訴了他藏畫的地方。妻子用盡了全部力氣,道了聲「保重」,便溘然長逝了。
「文革」后雨過天晴,啟功的病竟奇跡般地好了?墒,老母沒有了,妻子沒有了,孩子也沒有。一家之中只留下這位孑然孤老。他不能倒下,因為有傳承中華文化的重擔。他幽默地說:「我正好集中精力搞我的教育。」
以石之「堅」水之「凈」自勉自律
1976年,啟功得以重登講壇,時年已年過「花甲」。啟功加倍地工作、講課,帶研究生。他認為繁忙也是一種「幸!梗骸干硭沏搴锕谟螅娜缈莸狼懊Α。
幾十年的磨難,使他備感身為人師自律之重要。啟功解釋「師范」二字為:「學高人之師,身正人之范」。這也是他自己行為的注釋。
為報答師恩,1988年他用自己的字畫,以先師陳垣「勵耘書屋」的「勵耘」二字為名,設立「勵耘獎學助學基金」,多少年受惠于恩師,今日方能報答于萬一,使他慚愧之心略得慰藉。
1990年,啟功在香港知名人士榮智健、李嘉誠等人的支持下,舉辦了「啟功書畫義展」,籌集捐款170余萬元,以其利息獎勵后學,以示自己時刻不忘求學之苦。
縱觀啟功出版的著作,已有:《啟功叢稿》、《詩文聲律論稿》、《漢語現(xiàn)象論叢》、《啟功韻語》等。
但是,對于自己的功名,啟功看得很淡泊。他說:「人生主要是過去和未來,現(xiàn)在很短暫。已經(jīng)過去的事,還想他做什么?要多想未來。」
啟功端正平和,坦蕩而詼諧,正是悟出人生真諦,他說自己:「自愧才庸無善惡,兢兢豈為計留芳。」并把其書齋命名為「堅凈居」。古硯銘曰:「一拳之石,取其堅,一勺之水,取其凈!挂詴槠缴埠玫乃 笀浴、「凈」二字自勉!笀浴,乃堅強的性格;「凈」,乃清靜的心態(tài)!笀浴、「凈」正是啟功一生為人的真實寫照。
惜時如金勵后人
1998年7月26日是啟老87歲壽辰。他仍勤奮不已,耕耘不止。他每年都有一兩個月的時間,奔波于全國各大博物館之間,考證名人字畫,經(jīng)他手眼的藝術精品已不下千萬件。每年他還要去日本等國,再看一眼流落在那里的中國珍寶。98年,他的作品參加了在巴黎舉辦的現(xiàn)代中國書法大展。99年5月,為慶祝建國50周年,「啟功──左舟以文會友中日書法藝術交流展」又在京舉行。
對此,啟功卻有自己的注釋:「這都是我的業(yè)余愛好,我一生教書,我的專業(yè)首先是教師!顾m已高齡,但仍不忘自幼失學的痛苦,啟功繼續(xù)為培養(yǎng)人才而盡自己的努力。
1997年,在北師大建校95周年之際,啟功寫下「學為人師,行為世范」八字校訓。而他本人,也正是身體力行校訓的典范。
啟功堅持親臨講臺,給藝術系學生講書法,給中文系學生講音韻,英東樓大教室的500多個座位,擠滿了渴求知識的學生。他淵博的學識,成了學子們熱愛民族文化的力量。
盡管社會活動很多,啟功的家中常常從早到晚,賓客不斷;但無論多忙,從不拒絕學生的請教。他至今仍堅持帶研究生,其中6名博士生,8名碩士生。他每周把學生找到家里,一講就是半天,發(fā)現(xiàn)學生的古典文學基礎差,他就特意為學生開設國學基本知識課,講課范圍涉及甚廣;還經(jīng)常指導學生作古文,寫古詩,填詞曲,甚至對學生的作業(yè)一字一句地加以批改。令人感動的是,當學生離開時,他也要起身送到門外。一是向來禮貌待人;二是他要親手關門,以免關門聲重,驚吵了對門患神經(jīng)衰弱的老教授。
啟功越來越感到時間不夠用,他要把自己一生的研究,學習的心得和經(jīng)驗,盡可能多地留給后人。為了整理論文和書稿,他經(jīng)常晚上靜下來加班加點。有時,為了不打斷思路而通宵不眠。
90年代,啟功將總結他幾十年漢語教學實踐經(jīng)驗,系統(tǒng)闡述漢語語法問題的《漢語現(xiàn)象論叢》,分別在北京和香港出版,引起文學界和語言學界的很大反響。最近,又完成《啟功論書絕句百首》的注釋。從1992年至1999年寫成的一本新詩集《啟功贅語》,也在他87歲壽辰時面世。其中一首,是他夜中不寐,傾莢數(shù)錢而作:紙幣傾來片片真/未亡人用不須焚/一家數(shù)米擔憂慣/此日攤錢卻厭頻/酒釅花濃行已老/天高地厚報無門/吟成七字誰相和/付與寒空雁一群。
先生對錢財很淡漠,但卻把人民大眾掛在心上。去年洪災,他在眼睛患黃褐斑病變,視力日衰的情況下,還寫了20多幅字,以支援救災。其中,寫給兒童基金會的一幅字感人肺腑:急救災區(qū)/尤其要救災區(qū)的孩子/孩子的生活/孩子的教育/真比我們的生命還更重要/救救孩子!
(摘自《中華英才》22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