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西問·人物丨劉香成:用攝影記錄時代中國
中新社北京8月12日電 題:劉香成:用攝影記錄時代中國
《中國新聞周刊》記者 徐鵬遠
講話時,劉香成的目光有時會牢固地聚焦在交談者的雙眼上,涓滴不遺地輸送著他想表現(xiàn)出的友善與誠懇,有時則會出神地轉(zhuǎn)向失焦的遠方,仿佛正在穿越重重迷霧,搜尋某個湮沒其中的遙遠時刻。
很多年里,正是憑靠這樣的兩副目光,他背著相機游走四方,敏感卻又精準地按下快門,將一張張具體而鮮活的面孔和一個個稍縱即逝的歷史現(xiàn)場定格成永恒。
中國是一種尚待闡明的愛
留駐在菲林上的曝光,給劉香成帶來顯赫聲名,其中最為響亮的莫過于“首位普利策新聞獎華人獲得者”。
劉香成一直認為,新聞只是生活里的一小部分,但生活的方方面面又都是新聞。作為攝影記者,需對整體環(huán)境保持敏感,用一張張圖片的疊加來講述更大的故事。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講述必須跟觀者發(fā)生情感聯(lián)結(jié),否則“沒有情感的那種畫面,只是一種記錄”。
劉香成的這種理念,很大程度上來自于基恩·米利的啟蒙。1972年,行將從亨特學院畢業(yè)的劉香成,拍攝了一組紐約街頭的邊緣人群,吸引了這位《生活》雜志的攝影師。那個時代,這個阿爾巴尼亞人是最偉大的視覺藝術家之一,他與畢加索合作的“光繪”系列,極大擴展了人們對于圖像的想象與理解。
在基恩·米利的邀請下,劉香成進入《生活》實習。米利告訴劉香成:一張好的攝影是可以閱讀的,它有一種信息的持久性,能讓觀者不斷在其中找到共情和對話。
有時,米利會把老朋友布列松的照片拿出來品評。法國人布列松和他的學生馬克·呂布,創(chuàng)作了廣為人知的有關現(xiàn)代中國的影像。一開始,劉香成對他們鏡頭里的中國很有興趣,但后來發(fā)現(xiàn)他們都有一種法國人看世界的眼光,而且是一個法國布爾喬亞的眼光。由此,一個念頭在他心底萌生,他想回中國看看。他上次回中國還是1969年高中畢業(yè)時去廣州看姐姐。
1976年9月,拿著《時代》周刊的委任狀,劉香成抵達廣州。他看到街邊晨練的老人,舉起相機,按下了對準母國的第一次快門。1979年,他接受了美聯(lián)社的雇用,成為中美建交后第一個駐華攝影記者,正式在北京駐扎下來。
劉香成努力地打量著周遭一切。他的鏡頭里有舉著可口可樂的軍大衣男孩,有公園里打扮時髦的青年,有穿上西裝婚紗結(jié)婚的新人,有從巨幅廣告底下走過的路人……也有在火車上拎著啤酒的尼克松,在長安街上騎自行車的基辛格,為中央樂團合唱團指揮《歡樂頌》的小澤征爾……
據(jù)說,1979到1981年西方媒體關于中國的報道,65%的圖片都來自劉香成。面對巨大而又細微的變化,他似乎有著優(yōu)于任何人的把握能力。時任《明鏡》周刊北京分社社長的蒂奇亞諾·坦尚尼,后來這樣形容劉香成:“對劉來說,中國不只是一個值得發(fā)現(xiàn)的真相,更是一種尚待闡明的愛?!?/p>
1983年離開中國時,他從自己7年的作品中挑選了96張作為總結(jié),交由英國企鵝出版社出版。美國著名媒體人理查德·伯恩斯坦在序言中稱:“這本攝影集里的圖像,將比任何其他來源都能夠更深地觸及我們的認識?!?/p>
不要走入狹窄的道路
20世紀90年代初,劉香成在巴黎讀到了林語堂的《吾國與吾民》。賽珍珠的導言打動了他:“它寫得驕傲,寫得幽默,寫得美妙,既嚴肅又歡快,對古今中國都能給予正確的理解和評價?!?/p>
劉香成想做的也是這樣的事。在福州度過童年,在香港完成成長,在美國求學與工作,以及此后不停游走世界觀察,他意識到中西之間不僅存在一條文化的鴻溝,也長期缺失真實互信的溝通與認知。他要以自己的力量搭建一座橋梁,攝影是一種方式,但不是唯一的方式。
1995年,劉香成回到北京,成為時代華納集團的北京首席代表,促成了財富全球論壇在上海舉辦。在劉香成看來,之前自己用圖像的敘述傳遞信息,那幾年則是在構(gòu)筑傳遞信息的平臺,本質(zhì)上都是在推動一種交流的可能性。
劉香成從來不是一個在框架內(nèi)行走的人。他對重大時刻的把握和日常生活的捕捉深入人心,并不意味著作品里只有嚴肅場面與平凡面孔。他拍名人肖像,周有光、丁玲、艾青、曹禺、吳祖光等都在他的鏡頭中出現(xiàn)。
他因此與許多前輩結(jié)了忘年交。30歲生日那天,新鳳霞畫了一幅桃子給他,侯寶林送來自己的字,黃永玉教他怎么吃大閘蟹。1983年,他在太和殿的廣場上給76歲的溥杰照相,傍晚的紫禁城,這位末代皇帝的胞弟講述起兒時的故事,最后溥杰給他也照了一張相。“這是我一生中覺得特別榮幸的機會?!?/p>
同輩或晚輩,劉香成也拍。從20世紀90年代的阿城、張藝謀、陳凱歌、鞏俐,到近些年的蔡國強、周迅、竇靖童、畢贛……他總能用真誠的眼神卸下對方的防備,展現(xiàn)出他們在聚光燈外,自然放松的一面。
有人批評他背離了新聞攝影的理想,放棄了對時代現(xiàn)場的記錄。對此,他絲毫不認同,他最感興趣的始終是從人文的角度觀察整個社會?!昂芏鄶z影師一天到晚都在糾纏,什么是新聞攝影,什么是紀實攝影,什么是人文攝影,什么是藝術攝影……他忘記了他是在搞攝影?!庇谒?,那些人走入鏡頭之中并不因為他們特別的身份或耀眼的名氣,而是中國時代進程中最具代表性的個體形象。
歸根結(jié)底,“攝影是一個跟人打交道的事情”,劉香成說。
一滴水有什么用?
2001年北京奧組委宣布成立,劉香成受邀成為顧問之一,他選擇使用鏡頭語言講述中國的成長故事,只不過這次主講人不再只是他自己。他廣泛尋找、收集圖片,經(jīng)過大量篩選,88位攝影師的上千幅作品最終被編輯成《中國:一個國家的肖像》,一本424頁的厚重影集。
這是一次成功嘗試。以往,劉香成覺得在許多出版的攝影書籍里,看不到一個他所認識的中國,現(xiàn)在這件事可以自己來做。“歷史有很具體一幅幅的畫面,除了它的文獻價值以外,也是一個觀點表述。單張的圖片當然有它的力量,而當你把所有沉淀下來的時候,會看到一個更大的故事?!?/p>
2010年上海世博會期間,他推出了自己和妻子編著的影集《上海:一座偉大城市的肖像》,通過珍貴的歷史照片、世界私人收藏以及杰出攝影師的作品,講述了現(xiàn)代上海如何塑造而成的故事。2011年辛亥百年,他又編著了《壹玖壹壹:從鴉片戰(zhàn)爭到軍閥混戰(zhàn)的百年影像史》,描繪出1850-1928年間中國的視覺圖景,為此他遍訪世界各地的公共展館和私人藏品。
2014年,劉香成創(chuàng)辦了上海攝影藝術中心。他說,在紐約時,第五大道的國際攝影中心曾讓自己深切感受到攝影的力量,他想將世界各地風格各異的作品也帶到中國來。
他還想做“一帶一路”的主題。在他看來,這是現(xiàn)代中國第一次真正有規(guī)模地走出去,中國會如何在文化上與不同的國家對接,與不同文化的接觸又會產(chǎn)生怎樣的畫面,都將成為21世紀人類的重要經(jīng)驗和歷史。
他不確定自己的體力能不能跟得上?!拔?2歲了,當然不可以拿著100斤的設備到處去跑?!彼M軌驇雍吐?lián)合更多人參與。
50年前剛?cè)ッ绹鴷r,劉香成讀了很多漢學家的著作。他清楚地記得,在一本名叫《The Burning Forest》(《燃燒的森林》)的書中,比利時學者西蒙·萊斯用宋朝的一張畫對中國知識分子做出概括:“一個樹林著火了,幾只鳥飛到溪里銜水,然后飛回去拿這口水救火。”從前,在這幅畫中,劉香成能看到父親的身影。如今,他自己也開始做起了相似的事。
“一滴水有什么用呢?但是這個行為很重要。”劉香成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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